一

我看起来大大咧咧，但其实从来不是一个随性的人。我极端追求“计划”，每当我脑子里冒出来一个主意，我就一定要把它排上日程，在完成之前都茶饭不思。一人在外，没有约束，于是我逼迫着自己走入恶性循环，每天都觉得工作没有做够，好像准时上床睡觉就是对不起自己一样。发现的时候，我已经越睡越晚，想要早睡就必须灌下酒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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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想，大多数人也都像我一样，年复一年，日复一日地被迫违心做事，违心生活，违心行动，他们探亲访友，聊天交谈，到机关上班办公，做所有这些事情都是被迫的、机械的、不是心甘情愿的，这些事情也可以由机器做，也可以根本不做；正是这种永远运转不休的机械妨碍他们——如同妨碍我一样——批判地看待自己的生活，妨碍他们看清并感觉这种生活的愚蠢、浅薄、可疑、毫无希望的悲哀和空虚。噢，他们是对的，这些人完全正确，他们就这样生活，演戏，追名逐利，而不像我这种脱离正常轨道的人那样反抗那套使人愁闷的机械，绝望地凝视虚空。

——《荒原狼》赫尔曼·黑塞

但我总还是要睡觉，每当潜意识提醒自己该上床时，一股负罪感涌上心头。合上眼睛准备入睡的那一刻，无拘无束的感觉烟消云散，剩下的只有悔意。深夜的“白日梦”，必定是徒劳的。

然后2.27这一天深夜，住所停电了。这是计划之外的事。我不得不停下手头的工作，屋子里也一片漆黑。可是习惯熬夜的我又不愿意早早睡觉。我想起《彻夜之歌》的男主，光。他讨厌人与人互相折磨，讨厌在学校逢场作戏，扮演所谓的好学生。白天让他窒息，他想摆脱镣铐，他想去冒险，想大胆地、满怀希望地闯进另一个世界，去寻求一点点刺激感。学校本应教会人们如何去衡量，结果校园里却充满偏见，何其滑稽。幸好夜晚绝没有偏见，平等地降临在所有人身上。于是我们一起拿了钥匙下了楼，拥进黑夜的怀抱。

我惊呆了。这不是我熟悉的夜。千篇一律本应习惯的景色此时却美得动人，街道空空的，水面黑黑的，点点路灯下司空见惯的景色，像安徒生童话里的深林，把我吸了进去。我决定享受这个夜。同样的廉价酒滑过喉咙，却好像美味了一些。戴上耳机播放音乐，我才突然意识到默认的音量是那么吵，原来在地铁和公交上，我戴上耳机是为了隔绝噪音，而不是作为一个欣赏者审美者去品味音乐。都说一日之计在于晨，今天唤醒我的却是夜晚，难怪光也不禁感叹：这才是我的归宿。

本作本就适合动画化，实际做出来的效果也超出预期。在夜里行走是危险而迷人的，夜景是朦胧、狡黠而性感的。没错，夜是性感的——从第一集起，作品就给我留下了这样一个印象。夜幕降临在城市，天空亮起五彩斑斓的星光，如同出席晚会的将军佩戴上一粒粒勋章；醉人的音乐响起，在夜空的掩映下空中漫步，从懵懂的尝试到欲罢不能，一男一女两个人的故事，却好像整个世界所有眼睛都在注视他们。夜晚改变的不仅是物理上的份量，它会混淆一切界限。他们仿佛在夜里摆脱了一切束缚。

“熬夜是因为对今天不满足，这可是晚上哦，是自由的时间，是距离麻烦和烦恼最遥远的地方，不解放本性怎么可能满足的了？”

我这才意识到，自己究竟糟蹋了多少个夜晚。

二

然而夜晚不是逃避现实的地方，而是正视、反思现实的地方。

停电时我就在想，现代社会里，我们往往认为生活已经不能再便利了。讽刺的是，只有经历过停电你才会明白，没有了电，人类就像是婴儿一样，对一切都无能为力。刷着手机缓解无聊，却不得不担心着电量还能坚持多久。返璞归真，或许才是夜晚真正的功效。它撕去伪装，因为它不需要掩盖任何事。光被小荠“带入歧途”，源自一瞬间的冲动，时间一久，脱离正常的生活，难免会心里没底。这便是本作第一个矛盾——夜晚与白天、反常与常规之间的对立。

当光意识到自己逐渐脱离日常的时候，他想：“我总是叫自己不去思考和面对，‘这样下去真的好吗’，这种想法让我焦躁，和小荠在一起很开心，体会到了很多之前不知道的感情，但这也导致内心十分忙碌，我开始明白‘很开心’这种感情也是一种压力。”

而第五集出现的新角色白河清澄则更直接地展开了这种冲突。她在白天倍受折磨，到了晚上也不得安宁，虽然她享受夜晚带来的解放感，却又清楚自己无法舍弃公司员工、社会一份子的生活。男主以自己为例，告诉她过得开心些最重要，她深感认同，可又明白“但这种事我没办法继续下去，因为我不是小孩子了”。

不过对于光来说，这不算是太大的问题。他对普通人的世界没什么留恋，父母不关心他，两个朋友甚至还支持他成为吸血鬼，他只需要把变成吸血鬼当作目标就行了——直到第二个矛盾出现：人和吸血鬼的对立。

吸血鬼这个设定倒是屡见不鲜，我个人联想到了了《鬼灭之刃》里的鬼，不过显然本作的吸血鬼群体采取了更温和的方式与人类共存。在小荠的影响下，光先前只见到了吸血鬼靓丽的一面，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事：吸血鬼和夜晚一样，都是堕落与危险的同义词。

所以当他见到吸血鬼恐怖和丑陋的一面时，他退缩了，他向小荠坦白“可最近我发现夜晚并不只有开心的事”“我第一次觉得你、觉得吸血鬼很可怕”。

《荒原狼》的主角哈里认为自己身体里同时住着人和狼。他有时坚信善良是人应尽的义务，试着遵守规则，做社会的齿轮，只求安稳；但只要他脑子里蹦出一点狂野的念头，但凡平凡的生活让他感到一丝厌恶或烦躁，他就会把这些全都归咎于狼。他把自己切割成两半，一切正面的都推给人，一切负面的都推给狼。荒原狼不知道，他的本质远不止有两个因素，而是成百上千个；每个人的生活也不是只在两个极——欲望与精神，圣人与浪子——之间摆动，而是在千百对不计其数的极之间摆动。

光需要明白的是，生活不只有白天和黑夜，吸血鬼不只有光鲜或堕落；善良总夹杂着丑恶，真实与虚伪难解难分，自由和束缚没有绝对。他一门心思想要逃离现实成为吸血鬼，只是因为他太厌烦上学，恰好又遇到一条出路，至于上学是不是只有坏处，吸血鬼是不是只有好处，他压根没思考。

好了，他现在意识到吸血鬼的“非日常”其实也很无聊，那么该怎么办？

三

我说夜是“性感的”，因为夜神秘危险而又迷人，牵扯到许多我们白天压抑的情愫，象征着放纵和欲望，而情欲则是欲望的重要成分。所以夜是性感的。前面谈了男主的事，却没怎么提女主荠。对于光来说，小荠或许就是夜晚的化身，她闯入他的生活，把他拉近黑夜的汪洋中，一去不复返。

不过她是个怪人，准确地说，是个怪吸血鬼。别的吸血鬼都想让自己受欢迎，以高效获取新眷侣，只有小荠偏不，宁愿过孤独的生活；她常常把情欲挂在嘴边，谈到恋爱却脸红到满地打滚；她不懂如何与异性相处，普通的约会套路让她恶心，吵了架不知道该怎么和好，甚至误以为亲吻是朋友间打招呼的方式；她不爱去人多的地方，对世俗观念不屑一顾，并且坚持反其道而行之。最怪的是，明明是她先对光出手，结果先被俘虏的也是她。

她很怪，不过这正是她最性感之处。

当然，光也很怪，不然他也不会突然决定白天逃学晚上乱逛，不会一拍脑袋就决定做吸血鬼。在我看来，荠和光的邂逅，是知音变为知己的过程，是两个孤独并且情感异常的怪人抱团取暖的故事。

几十年来，荠一个人虚度着无聊的吸血鬼时光，她对任何人都提兴趣，不想发展眷侣也是为了远离亲密关系。直到她遇到了光。这个孩子脸上的稚气未退，他处于青少年这一最好的年纪，还未转变成彻头彻尾的俗人，眉宇之间却又散发着超出同龄人的老成。他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学校甚至是人类社会拙劣的把戏，试图踏足夜晚的领域。他聪明，善良，坦诚，但没什么朋友，觉得那些虚情假意好麻烦。

她或许是觉得他有趣，也可能是觉得他们有几分相像，所以抛出了鱼饵，然后他上钩了。

至少我的生活方式比起那些非得到社会、到戏院，总之到外头去寻欢求乐的人要高出一筹，因为我的生活本身成了我的欢乐，而且永不失去新意。

——《瓦尔登湖》梭罗

夜晚代表着欲望，那必然有人选择纵欲。这就是为什么酒吧和夜店外面停着豪车，里面人满为患，嘈杂的音乐砰砰作响，男男女女纸醉金迷。而我不是那样的人，光和荠恰好也不是。我们不曾向往那种生活，不喜欢用虚度时光来填满欲壑。相反，夜晚最大的功用是满足我们的自由感，我们喜欢它的纯粹，喜欢在夜里做自己喜欢的事，比如，下楼逛逛，看看司空见惯的景色，让凉丝丝的空气穿过喉咙——我们都爱上了彻夜之歌。

因此，本作对我来说是个“电波番”，电波对上了，自然就喜欢。光和荠两人同样对上了电波，如果遇到的不是光，荠不会重新享受起夜晚，如果遇到的不是荠，光也不会向往吸血鬼。

我看到她面对一众同族却选择把他护在身后，陪伴他认同他鼓励他，看到她不坦率却对他敞开心扉，想方设法地把夜晚有趣的一面展示给他，即便她不知道如何在夜晚娱乐、从不觉得夜晚有趣。

我看到他在迷茫与恐惧中幡然醒悟：他想成为她特别的人，却还和她相敬如宾保持距离，因为他“从没理解过任何一个人”，也从没试着去接近别人。

“是你告诉我夜晚有多开心的。”

他才意识到，他爱的或许不是夜晚，而仅仅是她。

“我在遇见你之前一直很无聊，但现在不一样了！”

她又何尝不是如此？

爱情虽是长久的厮守，可常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却是那一瞬的电波。这一瞬间画面戛然而止，然而他们的罗曼蒂克才刚刚开始。

自此,日月星辰尽可以安安静静地升起又落下，黑夜每天仍旧追着白天赶到，形形色色的人依然不召即来不辞即去，他和她的眼眸里却再也装不下别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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